文艺批评·三八妇女节特稿 | 性别议题还能给当代文学带来什么——季亚娅、张屏瑾、戴潍娜、何同彬、徐晨亮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时代文学杂志社 Author 泯然众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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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
特稿
编者按
2021年3月8日
女性写作和性别议题在现当代文坛是经久不衰的议题,近些年来,又呈现升温之势。在过去的2020年中,也出现了许多有关于女性的热门社会议题,例如“弦子案”、“拉姆案”、“李星星案”、“离婚冷静期”等等社会热门事件,还有在疫情期间为家暴所困的女性。这一系列与女性相关的性骚扰和暴力事件,又再一次将“性别”这一话题推上风口浪尖。无论是在网络上、综艺节目还是文坛中,都掀起一波讨论热潮,讨论的两方都陷入了非此即彼的对战当中,将“性别”问题的讨论推向了极端。我们在关注“性别”问题的时候,究竟应该关注些什么,它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季亚娅、张屏瑾、戴潍娜、何同彬、徐晨亮五位批评家对这一话题的讨论。也许,当我们在讨论“性别”这一话题时,不应当局限于简单压迫/反抗这一简单的二元对立的角度,这只会让“女性写作”陷入刻板化印象,也会自动的忽略掉一些“视觉盲区”,变得一成不变。我们只有把这一讨论当成一个不断向外部敞开的起点,打破常规,和其他问题相连接,才能保持其活力和多变性。这样的讨论不会是结束,而是开始。
本文原刊于《时代文学》2021年第2期,转载自公众号“时代文学杂志”,特此感谢!
时值2021年“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文艺批评特选此文,祝各位女性朋友们节日快乐!请移步公众号,查看今日推送的另外一篇文章:
文艺批评·三八节特稿 | 罗莎琳·迈尔斯:《女人的世界史》原序
左侧从上往下:季亚娅、张屏瑾、戴潍娜
右侧从上往下:徐晨亮 、何同彬
性别议题
还能给当代文学带来什么
□季亚娅 张屏瑾 戴潍娜 何同彬 徐晨亮
徐晨亮:近年来女性写作与性别议题在文坛又有升温之势,北京师范大学张莉教授策划了关于作家性别观的大规模调查,成果已陆续发布,《十月》《钟山》等重要文学期刊2020年相继推出女性专辑,还有一些性别意识较为鲜明的作品在不同范围内引发了讨论。然而,性别平等、性别自觉等理念在多大程度上真正被接纳为国内文学界的共识,仍值得继续观察。在某些私下场合我甚至发现,有男性友人一听到相关话题便兴味索然地说“又来了”,似乎认为当下重提女性写作“了无新意”“矫枉过正”,或是担忧性别议题的讨论会演变为某种“理念先行”“政治正确”的教条。这便是促使我动念策划本次讨论的第一个原因。个别反弹或忧虑之声不一定包含恶意,但必须厘清的是,关于女性处境与女性意识的讨论,并非必然将异性推至对立面,所针对的毋宁说是所谓“超性别意识”——假设我们可以超越或回避所有性别问题来谈论文学,这本身便是在无视甚至强化现有性别结构中存在的不平等、不正义与不合理。身为男性自然也有必要加入性别议题的反思之中。策划本次讨论的第二个原因,站在职业编辑而非作家、批评家的立场上,每天面对的主要是一篇篇文本以及作品里歌哭悲喜的男男女女,但我又一直期待文学界关于女性写作、性别问题的讨论,能与更广阔的外部连通、呼应,也许这样才能避免性别议题的钝化、固化与标签化,使其保持充分的弹性、活力与穿透力。
2020年岁末,不少媒体的年度新闻盘点都选择将性别作为切入点,如“普通女性被看见的一年”“不再沉默的女性”“知晓她姓名”等,这些来自舆论场的视角无疑也应成为讨论女性写作问题的外部参照。由此将目光投向我们的公共生活,可以看到,始于美国、影响波及全球的Metoo运动余波尚在,“拉姆案”“弦子案”“李星星案”“杭州杀妻案”等又一次次提醒人们,针对女性的暴力与骚扰远未绝迹,不同形式的歧视与剥削每天都在上演;而全世界范围内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续蔓延,又让女性承担了更重的家务,或丧失了工作和受教育机会,可能带来性别平等状况的倒退;同时,在我们身边仍有许多人默默推动着性别结构与制度问题的局部改善,比如让抗疫前线女性医护人员的特殊需求得到关注;而网络社交媒体上“乘风破浪的姐姐”“离婚冷静期”“冠姓权”“月经贫困”“婚驴”“假靳东欺骗老年女性”“校长张桂梅反对全职太太”“脱口秀演员吐槽直男”等热搜话题和焦点事件,乃至其引发的“网络论战”,则让我们看到现实生活中性别问题的普遍性、多样性和争议性,也许早已溢出了“看不见/看见”“沉默/发声”这样简单的二分法。
本期“锐话题”希望能接续此前文学界卓有成效的讨论,在性别议题与文学问题的交叉地带有所发现、有所补充、有所更新。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对此进行过长期观察与思考的四位嘉宾,《十月》杂志副主编、批评家季亚娅女士,《钟山》杂志副主编、批评家何同彬先生,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批评家张屏瑾女士,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诗人、学者戴潍娜女士,共同讨论“性别议题还能给当代文学带来什么”这个话题。
关注性别,为了回到复杂性与具体性
徐晨亮:感谢各位参与讨论。首先想问季亚娅与何同彬两位同行,《十月》2020年第2期推出“新女性写作专辑”,《钟山》2020年第3期推出“女作家小说专辑”,在文学界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二位所供职的杂志长久以来都推介过大量优秀的女性作家,这次以专辑形式集中发力,策划过程中有过哪些思考,又是根据哪些标准来确定入选的作家作品?
季亚娅:2020年的确是性别问题在大众文化里被看见、被广泛关注的一年,也如你所言,其中充满了多样性和复杂性。这可以看成是日常生活中长期以来所累积的性别问题的井喷式爆发,特别是生育政策变化之后,女性处境在主流话语层面发生了微妙变化,这和我们《十月》杂志在策划女性专辑时在文学创作现场所感知的状况类似。也必须看到,这些性别热点话题还牵连着许许多多其他问题要素,比如城与乡、老龄化、劳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借性别议题显影。因此与其把性别议题当成讨论的终点,还不如把它当成一个起点,一个向其他话题敞开的空间。
《十月》,2020年第2期
《十月》杂志策划“新女性写作”专辑的动因和作品遴选方式,我们在别的采访中也谈到过,就我个人而言,最初的起因其实是个直观的认知,就是在阅读和编稿过程里对当下许多文本中所呈现的女性观念不满意,和很多朋友交流都有类似感觉。我这个不满意情绪,倒是和你的观察,男性友人“又来了”、见怪不改的厌倦情绪,构成蛮有意思的对照,哈哈。比如农村题材作品写到底层男性“失婚”“结婚难”甚至“光棍村”问题时,作家们往往同情底层男性的婚姻困境,将原因归结于城市对乡村的剥夺、女性的嫌贫爱富等,却很少关注女性的心理,尤其是女性在城乡变动这一大环境下所感受到的、经历到的,与从前乡村父权经验不同的性别角色认知。她们在这个过程中的主体性苏醒、个人选择的复杂性和合理性,以及由此带来的乡村婚姻、家庭伦理关系的悄然变化,经常是被人视而不见的。再如,某些作品中女性主人公对男权文化的认同,对女性的自我物化和情欲作为上升工具的现象过于“同情之理解”,让人感觉回到了“五四”之前。写作风格上,某些作品中可以看到明显的性别设定,如过于刻意的阴性叙事,感觉背后像是长着一双男性批评家的眼睛。最有意思的是,相对于你所列举的大众文化领域近些年特别热烈的女权主义表达,文学作品的反应相当滞后,许多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要么是父权制思维下的第二性别,要么是知识女性主体在思考女性独立问题,来回在这两端纠结。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生存状态发生了哪些变化?这些变化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很少能读到这样的作品。
这个专辑邀请到北师大张莉老师来主持。我们当时的设计,在“性别意识”这个大前提下有两个考量,一个是代际分布,从翟永明、林白这些“新时期”女性主义写作先驱,到文珍、孙频、淡豹等新一代作家;另一个是体裁,理论、小说、诗歌、非虚构多种体裁尽量兼顾。最后呈现出众声喧哗的状态,你可以看到在同一主题下,作家们所呈现的不同经验世界,底层、小镇、城市、全球空间里的不同女性主体;尤其是阶层、历史、科技、流动、文明比较,这些不同的观察视角给“女性”这个词汇注入的新能量。但也有遗憾,城乡流动中乡村女性的声音这部分比较弱。
张莉
大众文化讨论女性议题时,常常把男性或者女性的想象固定化、本质化,其实当你在“女性”这个词里放入其他因素,比如地域、城乡、阶层、发展模式,问题变得很不一样、很具体,就像对“男性共同体”的想象,也必须经过多种因素多种角度的具体拆分,回到具体场景和具体问题中,去寻找性别之间的理解、共识和对差异的尊重。
《钟山》,2020年第3期
我个人的阅读感受形成了一个“偏见”,即近几年的小说创作,女性作家比男性作家表现要好,尤其是青年作家群体。我们举办过两届“钟山之星”文学奖,一共产生了十六位获奖的青年作家,其中男性只有四位。我不太确定这种建立于有限视野之上的感受是否准确,也不确定这是否就意味着属于女性写作的某个时代到来了。在谨慎使用“男性风格”(宏大叙事、政治化)、“女性气质”(个人经验、身体)等不准确的性别话语的前提下,我想写作上的性别差异还是在某种内在逻辑上凸显了文学主题、风格的重要变化。未来《钟山》会一如既往地关注一些女性作者,但这种编辑的“目光”中可能并不蕴含着突出的性别话语的考虑。
季亚娅:谈论今日的“女性处境”,可能首先要问的是:我们谈论的是哪一种“女性”?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是基于“女性”的总体共情,其实很多时候还是和自身的处境、我们的观察位置有关。当下女性问题在微博、豆瓣、知乎这样的舆论平台很显眼,这个问题和Metoo运动,和二胎政策,和中产女性主体所感受的母职与自我之间的冲突有关系——目前文化场域里最活跃的女性主义者就是这个群体,她们对职场性别不平等、对“娘道”这样的生育工具逻辑的反感,和自身处境有密切关系。我曾在讨论专辑中的小说《寄居蟹》时说,当我们面对家庭暴力、重男轻女、性骚扰和性侵这些自前现代社会以来就根深蒂固的性别问题时,共情的风暴从未缺失;但是,当性别问题超出你的出身和阶层范围,“面对新自由主义市场机制对底层女性的伤害”时,往往集体失语。而这,正是文学可以做的,也是我们这个专辑的初衷,搭建性别命题下不同处境人群互相理解的共情桥梁。
至于你提到的有人担心性别讨论变成“政治正确”和“理念先行”的问题,其实,当一件事情进行到大众认为“政治正确”时,其最初的紧迫性和解放性已经开始减弱。但那些不被注意的女性群体,她们如何认识自己的性别,她们沉默、无声的感受如何被感知、被注意,这方面的呈现还不够,问题的能量还远未被挖掘出来。比如乡村女性的处境,因为20余年持续的城乡流动,她们从乡村父权体制里整体脱序出来,相对于户籍固定的前打工年代,恐怕整体地位、经济自由度和自主性还是高于过去的。我在“皮村文学小组”活动时,读到很多打工女性讲述自己经历的文本,她们对乡村性别、伦理秩序变化的朴素呈现,远超过许多文学作品里单一的、概念化的陈述。性问题肯定要放在长时段、多时空的视野里来讨论,这绝不是理念先行,文学要做的也不是直接召唤行动,而是回到具体场景中,呈现不同声音和视角。
季亚娅:2021年3月,《十月》杂志还将推出“新女性写作·非虚构”专辑,有周晓枫对女性写作传统的追溯与思考,有塞壬对工厂打工妹的描绘,有彤子对建筑女工“泥水妹们”的呈现,也是我们对上一个专辑小遗憾的一点补充。
《回廊之椅》
《私人生活》
我想给大家推荐梁鸿的《迷失》,这是一篇了不起的女性写作的元小说,一则女娲造物的寓言,也是女性写作者如何与自身、与词语、与世界相处的困境告白,对自己来路与去处的思考。它涉及艺术与世俗生活的现实困境、女性与艺术创造、不可言说的痛楚、词与物、母职与自我实现的冲突等一系列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的提出不是以现实主义小说的方式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以梦境、象征、片段、无意识的方式来呈现。另一个我比较关心的问题是科技进步与女性写作的关系,比如生育技术的进步带来的对子宫的生物学与社会学功能的重新思考,比如跨性别生存和赛博格条件下,我们如何定义两性关系。我总觉得我们的伦理、情感跟不上技术的进步。所以女性科幻作家值得关注,我最近读到王侃瑜的《语膜》,她讨论了语言和人类情感的关系,有意思。
戴潍娜:这一代人,正在迅速抛弃三维世界。那些真实的触感、体验、人和人的亲密关系都在蒸发。连人性都在质变,当下的女性写作必然也与前代大为不同。疫情在一定程度上暂缓了城市化进程,“二次元”的来袭在文化上表现为明显的“去中心化”。中小城市成为最具潜力的板块,也是最早知风雨的群体。亚文化可能是年轻一代文化当中更有活力的部分,它正在超过主流文化的辐射力,其千人千面千姿百态的极具表演化的“二次元”呈现,正在引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和文学形态。城市中有各种各样的亚文化群体,他们都可能成为女性写作的依附社群。在一个极度原子化,或者说,社群分化越来越严重的社会,我们的文化在民族和个人之间始终缺乏中间概念(但其实人们最渴望的恰恰是中间概念的社群),而亚文化社群几乎成了原子化个体间最后的亲密链接。撕裂,是此刻的主题。同一片区域里,有连夜排队购买Kaws联名艺术潮牌的代购,也有成天研究工兵铲的生存狂,有隐秘的同人圈,也有乌托邦式的蒸汽朋克,抑或高技术低生活的赛博朋克、Cosplay、SCP基金会等。这些亚文化圈正在进入城市的潜意识。而女性写作的一大优势是,可以更友好地跨越各种界限。这也是这一代女性写作令人期待的地方。
《追随巨大的灵魂》
《我们的木兰》
女性写作能量的抑制与释放
徐晨亮:近期国内译介了不少女性视角的文学史研究与评论著作,如《阅读浪漫小说》《现代性的性别》《如何抑止女性写作》等。《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一书的作者是美国科幻作家乔安娜·拉斯,她以较为个性化的方式总结出若干阻止、贬抑女性写作并使之边缘化的模式。除了贫困、缺乏教育机会、家庭义务造成的时间碎片化给女性写作者带来的阻力,以及歧视、污名化、双重标准等女性身在其他行业也会面对的制度化因素,她还在文学体制内部发现了一些特殊模式,并非简单粗暴地夺下女性手中的笔或是关闭大门,而是在她们“登堂入室”后设法加以贬抑,比如“个别化”(isolated),刻意挑选一部分女性作家或某位作家的一部分作品进入文学史、课程与选本,却排斥其余,从而强化既有的刻板印象;或是将一位有成就的女性作家“异常化”,即将其文学才能归因于独特的遭遇或乖僻的性格,阻断不同文学女性基于相近处境可能产生的共鸣与互动,造成最终“榜样的缺失”——“在接连不断的挫折面前,女性需要榜样,不仅是要看同为女性的她们如何展现自己的文学想象力,而且要从她们那里得到保证,证明她们可以创作艺术”,而不是只能因为写作“发疯或得不到爱情”,成为没有女儿、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妹的孤零零的个体。
虽然该书所举的例子,主要来自欧美文学,我读起来同样有所共鸣。2019年我曾在《中华文学选刊》发起过一次针对85后、90后青年写作者的问卷调查,其中有一题是“有哪些作家对你的写作产生过深刻影响”,从回复中大致可以观察到这一代作家心目中经典谱系的构成,而其中被年轻女性写作者提及的中国现当代女作家只有张爱玲、萧红、王安忆、残雪等屈指可数的几位,占比极低(外国女作家的名单略长,但仍远少于男性作家)。这不禁让人心生困惑,何以当下的年轻女性写作者在汉语文学的经典谱系中很难找到自己的榜样或者“母亲”“姐妹”?我们的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每年生产的大量论著、文章,究竟是在建立可为写作者提供滋养的“女性文学传统”,还是用学术话语在历史与当下之间竖起藩篱?我想请教各位的是,如果在40年、70年、100年乃至更长的历史坐标中,继续梳理、重新辨认汉语中的女性文学传统,还有哪些可供激活的资源?
《如何抑制女性写作》
[美]乔安娜·拉斯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0-11
如果要给所谓“女性文学传统”从内容上加以界定,首先要问的应该是,你指的是哪一种“女性文学”?它本身是一个充满弹性、被不断改写的历史化词语。一定要在汉语中寻找“女性文学”传统可能是一次削足适履的行动,你不能拿今天的理论贸然投射到过去的文本,那一定会有不适应症。在我的编读经验里,我未听过有人说我仅是、我就是“女性文学”写作者,即使那些主动思考女性经验和性别的写作者,女性经验仅仅是她们创作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所以没必要追求那么纯粹的“女性文学”,女性意识常常与其他主题缠绕在一起,而是应该在具体文本中打捞出你想要的、此刻你正在探求的部分。甚至作家性别也没那么重要,新文学传统里最早反思女性问题有影响力的文本难道不是《伤逝》吗?
汉语写作里“女性”肯定是个现代问题,源于“五四”与新文学运动,所以你会提出“一百年”的维度,张莉的《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对此做出了历史性的梳理,这本书的主要贡献在于提出了女性写作的发生与学院空间的关系。“七十年”这个时间段里,可能特别要注意的是社会主义时期妇女与劳动的书写,以及母职和家庭责任的社会化承担。这个时期女性在学院之外的工厂、田野等公共空间里获得怎样的主体认同,有特别多值得打捞的地方;婚恋观、性别观相对于前后历史阶段也有显著差别,赵树理、草明等人在“十七年”时期的作品里许多地方有所涉及,所以那也是女性话题全面“出圈”的年代。“四十年”这个时间段,应以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的召开为节点,学院派女性主义研究热大致也是在此开始的,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开始被大量引进;另一个重要的时间点应该就是这两年,“计生”政策变化等因素引发女性话题在公众领域的显影。
《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
张莉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9
其实要讲“打捞”,我有时候觉得,在儒家文明的传统体系里,女性的感受或者真理,只有在对抗这个文明传统的过程中才存在,不存在一个单独的女性真理。比如古典文学里女性的离乱书写,那些夫妻、母子分离时女性的感受,那些儒家道统家国大义之外溢出来的部分,像《胡笳十八拍》《金石录后序》。《金石录后序》里李清照面对赵明诚离别时“唯宗器者……可与身俱存亡”的叮嘱,“余意甚恶”,这可能是传统文学里绝无仅有的女性公开表达不满情绪的时刻。
在男权主导、男权评判的文学史中,女作家经常扮演着蝴蝶与蜜蜂的角色。这糟透了。中国古代的闺怨诗,绝大多数都是男诗人模仿女子的口吻写作的,而女人们写的诗基本出不去闺阁。就连女权主义的战场,最早驰骋于这片疆场的也是男性文人。民国最知名的女性杂志要属丁祖荫创办的《女子世界》,其主要作者是柳亚子、蒋维乔等人,周作人也化名“萍云女士”“碧萝女士”,经常在上面发表文章。说到底,我们的历史,是男性代言的历史。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女性创造力被极端压抑的历史。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里,女性写作都是一件困难、危险,且几乎不可能的事。简·奥斯汀常常用她哥哥的名字发表小说,她格外满意的那部《傲慢与偏见》,最终署名是“A Lady”。
如果我们试图去谈论女性文学传统,还是首先要回归到女性整体的历史处境。性别,作为一种解放力存在,作为一种方法论存在,也可以作为一种评价体系和行动力存在。要真正建立女性文学传统,无疑是颠覆性的,它帮助我们思考并动摇这个世界建构的根基,质疑长期存在的种种价值观,彻底粉碎我们原有的故事版本,或者说,重写历史。而这些,显然是不被允许的。
打破“模板”,
恢复与世界对话的能力
徐晨亮:那我们回到当下和现实,最近一次中外女性作家线上对话活动中,作家笛安发言提到:“人们总会问一个女作家,你是不是在写你自己的隐私、你自己人生里的痛苦、你自己的……而男性作家被问到这类问题的概率,不是说没有,但是相对少一些。”她发现很多人对于所谓“女性写作”心中都会有一个模版,比如一个写作的女人必然是在挖掘自己的隐秘内心或者个体情感,必然要以一个敏感、阴性、带着创伤印象的姿态存在,然后人们又带着这样的预设,从女性作家的行文风格、叙事方法、问题意识中寻找对应。
笛安所谈到的应该也是困扰过很多女作家的问题,甚至讨论女性话题的批评家也未能幸免,不管她们怎样努力阐释女性写作与性别问题的复杂性,还是常被先入为主地理解为是在讨论“女作家应该写什么”“如何写女性才更正确”。
事实上,对应于女性问题在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环境、不同身份下展开的差异性,当代女性作家的写作也呈现丰富多样的面貌,甚至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有针锋相对的表达,比如同样是在处理“母职”角色,有作者强调其对于当代女性的压迫,另一些作者则希望探讨其对于建构女性自我认同的意义。但这些不同的声音常常会被某种无形之幕所遮蔽,就像艺术史家格里塞尔达·波洛克《分殊正典》一书对于西方艺术正典体系的批判,通过不断强化“方式、媒介和材料的等级排序”,让颜料、画框、石头或青铜制成的艺术品凌驾于亚麻、针线、羊毛或黏土制成的艺术品之上,把纺织品、陶艺、刺绣等女性艺术品排斥在外。
《分殊正典——女性主义欲望与艺术史书写 》
[英]格里塞尔达·波洛克,江苏美术凤凰出版社,2016-7
我们究竟有没有办法打破这样的“模板”“预设”与“先入为主”,在既有性别权力结构所固化的“等级排序”之外,建构起多元化的女性文学评价标准?
何同彬:其实我的视野非常狭窄,因此真是不敢轻易举例,生怕是对我没有看到的同样优秀甚至更加优秀的作品、作家的某种冒犯。我自己所欣赏的青年作家,例如王占黑、郭爽、周嘉宁、孙频、张怡微、文珍、张天翼、陈思安、蔡东、王苏辛等,吸引我的倒未必是性别视野里的差异性或“非典型性”,更多的还是作品本身的质地,但的确也包括其中一些作者独立却并非标新立异的性别意识。
张屏瑾:我们对于多元化也有种想象,在我看来女性写作的难题不是依靠多元化能解决的。接着我前面讲的,一定程度上说,恰恰是多元化耗散了女性写作的能量,而像叶芝的诗,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历史上女性创造的艺术品获得的评价,与女性的家庭与社会地位密切相关,今天的女性已经艰难地扩大了思考与行动的权利,这个时候没有必要退回到更“女性”的领域中去,甚至要警惕,后者可能是一种新的规训方式。在我看来,与其思考什么是本质化的“女性”,乃至于其定义越来越被窄化和定型(正如笛安所说),还不如开枝散叶、静水深流,既不回避女性特有的问题,也不放弃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尤其重要的是,不要把这两者割裂开来思考。所谓“母职”这类词,当然可以具体地分析,我在上课时也对学生说过我很不喜欢这个词,母亲的主体性和职业女性的自尊感同时遭到了贬低,但我们要看到这背后,现代社会的家庭与个人所面临的共同困境,不要忘了小家庭的结构对父亲的要求其实也是越来越高的,这不是光思考性别问题就能解决的,而是要对社会的整体状态有所了解。
我觉得现在的女作家越来越意识到了这些问题,而且正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与寻找特别“另类”的女作家相比,我倒是更愿意去寻找一种基本的写作,即各方面基本功都扎实的写作,就像画画一样,很难想象一个好画家不是在“主流”训练之上再呈现自我风格的。在这个意义上,哈罗德·布鲁姆谈论女作家的态度可以是种参照,虽然很多女权主义者攻击他是性别歧视和厌女症,但他的确是在文学经典的意义上筛选出了艾米莉·狄金森、艾米莉·勃朗特、伊丽莎白·毕肖普等人,在这个顽固的精英主义者这里,反而不存在《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一书所说的那种糟糕的情况:《呼啸山庄》被视为一个老姑娘的妄想型忧郁症发作。当然,“正典”的含义在西方与中国是截然不同的,在我们的现代历程中是否创造出了自己的核心“正典”价值与意义,这是所有书写者都必然会面对的一个基本问题,也就是您说的问题意识。在我看来,当代女性作家,像50后的王安忆、60后的迟子建等人都在持续表达、推进相关的问题意识,而随着现代生活的深入,更年轻一代的作家对差异经验的选择权更大,也会更有自己的发言权。
早在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中,女权先驱们就一直在强调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传统的建立。但一直以来,这种斗争都偏向于外在话语权的角逐,是性别倒置的另一种二元权力系统,本质上来说是毫无想象力的,落入了性别战争的窠臼。比如网剧《传闻中的陈芊芊》,展现了性别倒置后的荒诞,其本意是对男权赤裸裸的讽刺,可同时推演出简单粗暴的性别战争的不可行、不可取。将男性群体作为战争对象,但同时对男性个体爱恋,这种分裂必定会生产出大量冒牌的女权主义者。事实上,绝大部分男性群体(他们是男权制度的隐性受害者),原本是这场战争中最值得被争取的盟友。
要创造一套女性普世价值,一种女性政治,首先需要有一套适配的语言。周作人在“五四”期间做过一个演讲,《圣书与中国文学》,他认为中国文学“思想未成熟,固然是一个原因,没有适当的言词可以表现思想,也是一个重大的障碍”。没有适当的言辞表现女性普世价值,这也同样是女权主义的一个重大障碍。就像伍尔夫观察到的,“现在的语句是男人编造的”。语言从潜意识中就打上了男权的烙印。而那沉默的语言,沉潜在女性的生命本质之中——往往也正是我们在性别战争中遗失的部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黑箱》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可以概括为一个向文学呼救之人,最终被辜负的故事。主人翁是一个在譬喻里生活的女孩,在经历了性暴力之后,企图通过写作,用墨水稀释自己的痛感。世间万物都在言辞的反射中确立,产生变形和谬误,生出浪漫和无限。房思琪有给过去的日记作注释的习惯;而整篇小说,撇开对其真实度的考量不论,我们完全可以将其看作对这场惨剧的完整注解。一切在第一章时就宣判了,落幕了,后面是毫无悬念、毫不吝啬地尽情铺展那最丑陋的一刻。所有接踵而至的文字,都是惨剧的重新到来,是对其重新解释、重新理解,处处洋溢着她对悲剧的心得。
到头来,人们发现施暴者都有可理解的一面(是我们的文学传统赋予了他们这样的理解),唯有受害者是没理由的,没来头的(我们的文字体系中尚无她们的发音),像天上掉下来一个雷,后面怎么康复是她自己的事。她当然可以选择以复仇的方式去康复,但如何复仇,则又有了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一个受害者当然也有权利选择丑、脏、恶,因为实在没有比诱奸更丑、更脏、更恶了。但是作者最终选择了用美了结一切。
在性别议题引起广泛关注的当下,反而是其他领域的女性创作者,包括一部分大众文化作品,摆出了为女性话题发声的姿态,要去触碰“具有普遍性的女性体验”。如赵薇发起的女性独白剧《听见她说》,直接聚焦一系列所谓“女性生存痛点”——原生家庭、重男轻女、容貌焦虑、大龄单身、全职主妇、家庭暴力、中年危机、物化女性;再如歌手谭维维最近的专辑《3811》,有首歌题为《小娟(化名)》,歌词极为犀利:“我们的名字不叫小娟/化名是我们最后防线……/最后如何被你们记录/奻姦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娱嫌妨嫉妒/轻蔑摆布 嵌入头颅/隐去我姓名 忘记我姓名/同一出悲剧 不断上演继续……”列出一串带有“女”字旁又具有贬义的汉字,让我们看到“厌女”倾向如何深深渗透进千百年来国人所使用的文字体系。上面提及的这些作品和现象,是否有助于我们思考如何反转“公共的男人VS.私人的女人”这一陈旧观念,借助性别议题,重构当代文学的“公共性”,恢复文学与真实世界对话的能力呢?
《3811》
《听见她说》
张屏瑾:您这个观察很到位,当代文学整体上对现实的回应能力似乎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相比大众文化,文学漫长的形式积累构成了一种超保护结构,这本身对文学的发展是有利的;但如果保护时间过久,太脱离现实,那么内在早已萎缩了也说不定。您说的“公共性”,在我的理解中就是刚才提到的,有关过去与现在的一些基本的问题意识,女性写作如果一味回避“主流”、回避“宏大”,假装自己不在历史进程之中,那么当然会离“公共性”越来越远。而女性议题又是当下特别尖锐的社会现象,可以看到,网络上只要一牵涉性别之争,就会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争吵很容易在制造了高点击量后又立刻一哄而散。那么真正有效的呈现是什么呢?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并非没有认真构思女性问题的小说,可以说还很多,但正如您指出的,这些小说过于强调从“个体经验”出发的自我保护,而缺乏直接表达“生人的苦痛”的勇气与意志——当年鲁迅评价萧红的《生死场》时说,《生死场》能给人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我想这需要一种整体的文学动机与意识上的调整,写作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意识的问题,如果说在大众文化里,女性议题最终成了被消费的对象,文学当然不是去模仿、跟风,但如何将时代的症候真正地呈现为精神命题,恐怕还需要持续不断地改变我们的意识。
性别议题也是向外部敞开的起点
徐晨亮:其实女性主义对于固有社会结构与文化体系的反思,影响不仅限于文学,而是深入到哲学、社会学、历史学等领域之中,就连曾被视为“价值中立”的科学领域也遭受到质疑。最近我翻阅从女性主义视角反思科学史的文章,读到很多实例。比如物理学上的“能量守恒定律”,就曾经被拿来论证女性“天生”不适合从事高强度的智力活动,因为她们的精力都被用于维持自己的生殖系统;反过来,若女性受教育过多,能量就会被大脑过度消耗,基于“能量守恒定律”,其生育能力就会受到影响。科学史家隆达·施宾格在《女性主义改变科学了吗?》一书中还提到林奈的例子,“哺乳动物”这个说法便是被他引入动物分类学,并沿用至今,事实上当年林奈还有很多备选的命名,而他最终选择“哺乳类”这个词,与18世纪关于母乳喂养、女性在公共生活中的角色等争议密切相关,而当“哺乳”作为分类学的科学命名确认了人类的“天性”,负责哺乳的女性便被认定不能赋予公共责任,应该退回家中。
由此我联想到一些文学史上的案例。比如谈及男性作家塑造的女性经典人物,人们常常举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为例。近来在国内理论界走红的法国思想家朗西埃有篇独辟蹊径又影响深远的文章,分析福楼拜“为什么一定要杀掉艾玛·包法利”。根据朗西埃的解读,“艾玛的死是文学上的死,她是作为犯错的艺术家而死的”,因为她要“把艺术滥用到生活里”“变成她家的家具”,违背了福楼拜试图建立的文学“新政”,即通过有距离感的书写,将生活转变为艺术。有趣的是,女性批评家芮塔·菲尔斯基在《现代性的性别》一书对此有完全不同的解读,认为福楼拜要批判艾玛,出于19世纪后期中产阶级男性知识分子对于女性化消费美学的恐惧,他们将冲击其文化自足性的物质主义、大众文化投射到沉迷于感官与情感的女性身上,并不断加以贬抑。所以在“高雅/通俗”“理智/激情”“疏离冷静的美学/泛滥的感伤主义”这类二元对立的论述背后,也包含着性别对立的潜文本——这些会不会仅仅是文学理论家玩弄的概念游戏?回到我们当下文学生产、传播的场景中,是不是也能在某些看似“价值中立”的美学标准和评价体系背后,发现性别权力论述所留下的印迹呢?
《现代性的性别》,芮塔·菲尔斯基,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6
《妇女参政者》
本文原载于《时代文学》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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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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